Chapter14

　　得到了邀请，红袍人缓慢地挪到门口，跨进门来。

　　孙玮吴飞和老许想要离红袍人远些，又忍不住想要听听故事的全貌，便退到沙发后面，隔着陆序几人警惕望着他。

　　红袍人依旧垂着头，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。

　　之前和他碰过几次面，但他的上半张脸一直隐在阴影里，看不清楚。

　　阎译帆上前，一把掀下他的兜帽。

　　“天啊这是什么！”

　　“怎么有人长成这样！”

　　孙玮和吴飞惊叫起来，不住向后退。

　　兜帽下的，是一张爬满尸斑的脸，五官中只有鼻子、嘴巴、耳朵还在原处，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，一片空白，却在眉心处有一个深深的空洞。

　　阎译帆也是一惊，如果说这幅尊容刻在雕像上令人毛骨悚然的话，真的长在有血有肉的人脸上，便叫人从胃里涌起强烈不适。

　　他不想再查证红袍人后脑勺上有没有长满眼睛，伸手把兜帽给扣了回去。

　　“……”红袍人似乎说了什么，但没人能听懂。

　　“抱歉，吓到大家了，”周晨轻轻一叹，看向陆序，“你还能认出他吗？”

　　陆序皱了皱眉，他认不出。

　　但既然周晨这样问他，那么……

　　“周叔叔？”他试探着问道。

　　小时候，他并没有见过周晨的母亲，但是在碧泉水库的控制小屋见过她的父亲两三次。

　　现在想来，也许是为了一同供奉格依神吧。

　　“……”红袍人又发出了声音。

　　周晨看着他，眼中既有悲悯，也有恐惧。

　　原本不存在的邪神，逐渐代替了父亲本来的模样，他为它献上数万条人命，最终变成了它。

　　“刚刚死去的那几天，我的神智还是清醒的，”周晨低声说着，“我不知道为什么，都已经死了，还要让我看到家人是怎么为我难过、为我愧疚的……爸爸跪在外公脚下求他打开闸门的时候，我就在他们身边，可是不管我怎么哭怎么喊，他们都听不到。”

　　有那么一些时候，她是怨恨的，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做了好事，连性命都丢掉了，却还要受这些罪。

　　她既期盼着外公同意爸爸的哀求，让全城的人为自己陪葬，又害怕外公真的答应。

　　外公同意的那一刻，她崩溃了，她挡在外公跟前大喊，可是外公穿过了她，走向闸门的控制台。

　　【为我献上供奉】

　　【为我献上这座城一半的人命】

　　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格依神的声音。

　　她愣在原地。

　　这个声音，她无比熟悉。

　　这是爸爸的声音。

　　后来，她的意识无法再保持清醒，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，再清醒过来时，她惊奇地发现自己长成了大人，周围的人也重新能够看到她了。

　　她在锦宁城里徘徊了几小时，最终找到了舜康小区，找到了这栋筒子楼。

　　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，也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，她只想回家。

　　敲开301的房门的时候，妈妈竟然真的出现在门后，那一瞬间她以为这是上天给她的馈赠。她几乎要扑进妈妈的怀里了，可是却听到了问话：“小姑娘，什么事？是想租房子吗？”

　　她无法抑制地大哭起来。

　　妈妈不认识她了。

　　她意识到这里不是现实世界时，是在这天晚上。

　　整个世界变了样，浓稠的血液从墙上流下来、从地板渗出来，窗外人影幢幢。

　　她推开窗子，外面站着数不清的人，面无表情看着她，其中甚至有她认识的邻居和同学。

　　她知道，他们全都死了。

　　因为她。

　　他们向她伸出手来。

　　她逃跑了。

　　她不知道还可以去哪里，只是本能地向上跑，再向上。

　　三楼静悄悄的，似乎所有人都早早睡下了。

　　四楼空无一人。

　　五楼隐约散发着血腥味。

　　六楼。

　　一间敞着门的屋子里，爸爸背对着她，身上披着红色的长袍。

　　她看不见他的脸，可她知道那就是他。

　　他弯着腰，一下又一下挥舞着斧头，砍在血肉模糊的尸体上。

　　——供奉……

　　他低沉而含混地念着。

　　之后这一切在她眼前重复了几百遍，她也崩溃了几百遍。

　　她躲进六楼的洗手间里，锁上隔间的门，一次又一次祈祷着，谁能来救救爸爸，也救救她。

　　后来，也许是她的祈祷得到了回应，一批一批不认识的人来到筒子楼。她试着混入他们之中，和他们一同破解筒子楼的秘密，可谁都没有成功。

　　“可能是我太胆小，也太笨了，”她有些茫然，“我明明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，却不敢告诉他们。我怕他们讨厌我，我……很想和他们交朋友。”

　　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里，她没有同伴。

　　她有时会想，也许应该离开筒子楼，离开舜康小区，重新开始生活。可这里有爸爸妈妈，有能带她一起行动的冒险者。

　　时间久了，她从那些“冒险者”口中得知，这里叫做时空罅隙，又叫副本，她也越来越熟练地混入其中。

　　她甚至试着忘记从前的故事，真的把自己当作外来者，和新交的朋友一起破解谜题。

　　可他们死在夜里的时候，她就又是一个人了。

　　听到这里，阎译帆有些惊讶，“副本给的任务和我们一样吗？从来没有人成功过？”

　　周晨点点头，“一样的。他们说，这是个高难度副本，线索都是隐藏的。他们许多人都找到了楼上的血迹和尸块，但是从来没有人把这些和水库联系起来，也没有人知道当年的事。”

　　原来如此。

　　陆序说这个副本简单，他信以为真了。

　　这个副本对陆序来说确实简单，因为他知道一部分当年的事情。如果是一无所知的玩家，谁能想到去城外的山上找线索？

　　“好了，故事讲完了，”周晨对他们笑了笑，“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。”

　　陆序望着她，默然不语。

　　周晨回望他，“你是个好人，能遇到你们，真是太好了。”

　　她微微仰头，提高声音说道：“死者是我，周晓，或者该叫——周晨。”

　　【任务2已完成】

　　【通关条件已达成】

　　【出口：碧泉水库，开放时限：60分钟】

　　【倒计时：60分钟】

　　钟可轻轻叹了口气，“走吧。”

　　没有人动。

　　孙玮和吴飞定在原地，愣愣看着周晨，老许站在一边，神情难得的肃穆。

　　“我不明白，”阎译帆开口，“你死在十二岁，现在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，不过十年的变化，你妈妈就一点没有认出你吗？”

　　周晨轻轻摇摇头，“我假装是租客，回过……去过家里几次。家里的所有相框都糊上了白纸，我想，妈妈刻意忘记了我的样子。在她心里，我爸去公司上班了，而我在学校，天黑就都会回家。”

　　【倒计时：55分钟】

　　钟可抬头看了一眼，“才五分钟就提醒一遍，这是在催进度了。”

　　周晨：“快走吧！雨太大了，山路不好走，一小时已经很紧张了。”

　　老许先动起来，绕过沙发，回头招呼孙玮吴飞：“走了！”

　　众人走出房间，经过露天的楼梯，冒着雨向楼下走去。周晨和红袍人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目送他们。

　　到了楼下，他们回过头来，冲周晨挥挥手。

　　周晨也高高举起手来，冲他们挥一挥，大喊：“孙玮，生日快乐！”

　　孙玮的眼泪流下来，冲楼上喊：“谢谢你，周晨！以后有机会请你吃蛋糕！”

　　舜康小区外面，小城的夜景终于显现出来。

　　路人撑着伞走过，街灯在雨幕后发散着暖黄的光，有音像店轻轻放着当时流行的歌。

　　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。

　　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。

　　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。

　　天边的你漂泊白云外。

　　“你说，她知道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吗？”阎译帆低声问道。

　　陆序对他温柔一笑，“她知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