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47 夜亭

147 夜亭

  147夜亭

  烛火曳曳,映出少年雪色面容,双眸清冷,如星如月,照亮亭中一片天地。

  “起来吧。”

  虞玦抬了抬手,语声淡淡:“念心丹的事,天一大师没有责怪你吧?”

  戚漱卿起身立在他面前,微笑温婉:“师傅知道是为殿下求药,就没再责罚,还说与殿下有缘,愿意赠药解难。”

  “那就好。”

  虞玦声音更轻了些,淡眉忽而蹙起,一手扶住了桌角,忍了片刻,终是抬起另一手来按住了心口的位置。

  方才被强力注入的大量真气也抵挡不住此时咒印的发作,蚀骨痛楚凝成满额冷汗,顺着面颊涔涔而落。

  戚漱卿眼睁睁的看着他,帮不了,也救不了,整个人都如坠冰窟,止不住的发抖。

  咒印的发作虽比之前频密许多,但时间并不长。那锥心之痛很快消失,跟来时一样,骤然停止,而后一切如常。

  虞玦缓缓呼出一口气,轻喘着缓缓坐倒在石凳上。

  “砰”的一声是什么狠狠撞在了冰冷地面,静夜里十分刺耳,虞玦的手仍抚着心口,冷汗沾湿眼睫。他有些吃力的抬眸,只见戚漱卿直挺挺的跪倒在地,双拳紧握,浑身颤抖。

  “漱卿……”

  “君上!”戚漱卿换了称呼,声音低哑自齿缝中艰难吐出,“玉臣不明白!”

  虞玦缓缓坐直了身子,呼吸渐渐平稳顺畅,夜风吹得汗湿的面孔微凉,清冷音色却比秋夜更凉:“你不明白什么?”

  戚漱卿垂首,听得出他这句话的分量,然而目中尽是泪水,如何抑制得住。

  他开口,话音快而不稳:“玉臣不明白,君上既然已经记起了前世发生的一切,那么,那时痛彻心扉的感觉难道反而忘了么?君上难道真的不记得了,在弥留之际是如何对玉臣说的,是如何绝望心死,才会立下绝咒,才会希望永生永世都不再动心动情,才会发誓要把那个人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。这一切的一切,君上真的都不记得了么!”

  虞玦静静听着,直到看见戚漱卿猛然抬起头来,充-血的双眸紧紧盯视着自己,目中皆尽不解和愤恨。虞玦轻轻叹息了声道:“我记得。”

  “既然记得,那又为什么!”戚漱卿提高了声音,说得更急更快,几乎与质问无异,“为什么现在又会如此!难道君上真的要重蹈覆辙么!难道君上真的想要一世又一世,被这个无情狠心之人牵着鼻子,一遍又一遍的为他心竭而死么!”

  说到最后一句话,他几乎是吼出来了,白净的面庞因激动而涨得通红,泪落满脸,痛心疾首。

  虞玦怔怔看着他,一刻,伸手去,微凉指尖抚上温热泪痕,微微弯唇,柔声道:“玉臣,你真的一点儿都没变。”

  戚漱卿呆了一呆,水晶琉璃般的黑眸这么专注的看着自己,时光仿佛一瞬间倒流百年,那个精灵一般的小王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脸,微微一笑,胜过人间百媚千红:“玉臣,你是我的了。”

  泪湿青衫,他低首,语声虔诚:“君上,玉臣永远都是君上的玉臣,前世今生,永生永世,都不会改变。”

  “我明白。”虞玦轻声道,“你起来吧,地上凉。”

  “那君上可否听我一言……”

  “玉臣,”轻轻一语打断,虞玦看着他,眸光凉若秋潭,“如果我再问你一次,你是否能告诉我,苏允最后是怎么死的?”

  戚漱卿一愣,不自觉的避开了他的目光:“君上不信我么?玉臣之前所言句句属实——父母过世后,他去了东林玉泉谷,便是在那里终老。”

  “你没有说假话,但也没有说出所有的真相。”虞玦道,“之前我只是疑惑他娶妻生子后,为何独自去东林终老,现在我却知道了。”

  戚漱卿心下一跳:“君上知道了什么?”

  虞玦淡淡一笑:“记不记得我给你看过的那个朱楠木雕花信盒,是我在中秋夜市中偶得。你认得里面的字迹,确定是前世的旧信。其实除了亓珃的信之外,还有一份手札,本来放在最上面,我未给你看。看内容是之前的藏主对古物的一篇短传,里面有一句话。”

  ——此物得自东林,旧主珍藏日久,后自戕而逝,绝非吉品,慎藏之。

  戚漱卿闻言更低下头去。

  那些信,按照当年亓珃遗言,应该焚毁,却被他留了下来并且故意交给了苏允。一封封相思,欲语还休,却道天凉好个秋。让那个男子看,便是让他良心不安,让他即便娶妻生子也背负愧疚之心,度过残生。

  这本非君上之意,而是自己愤恨不过,独断而为。

  而这么做的目的却也达到了,几年后的苏允在东林山上饮鸩自尽,以还那一世的累累情债。

  但当年的戚玉臣料不到的是,那个男人竟然也会动用轮回之力,立下血诺,生生世世追随到底,永不罢休。

  若知道是有这样的因果关联,也许当年他便不会意气用事,而是遂了亓珃的心愿,只当是患疾崩逝,与所思所念无关,与那个男子无关,让他继续在老家妻儿团圆,心安理得的逍遥度日。

  “君上,玉臣错了。”戚漱卿拜下身去。

  虞玦看着匍匐在地的人,却是摇了摇头。“其实……”他微微一叹,“是我错了。”

  戚漱卿疑惑抬头,看着面前的少年唇边微笑柔和,无论前世今生,都极其罕有,不由看得呆了。

  虞玦缓缓接道:“他为什么会自尽,为什么会立誓,又为什么会追来,我想这其中的缘由你不会不知道吧。其实,他是否说出口又何必那么在乎呢?他是否能陪在我身边又何必那么在乎呢?上一世他放不下心结,不肯屈从,那是他的良心和坚持,是我太过执着了,才让彼此都那么痛苦。”

  “君上……”

  虞玦摆摆手,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,但是,我真的觉得是我错了。”

  仰首,夜风吹过发丝,幽幽目光望进苍穹深处。

  “玉臣,我后悔了。”

  替前世的那个我,后悔了。

  倾尽所有,生死不惜,苏允心里有谁,莫非真的不知道么,却又为何要强求?

  不能相濡以沫,便相忘江湖,一个在王都,一个在泸城,不是也很好么?

  却为什么要在最后的最后,立下绝咒,想要永世不相认?

  我后悔了。

  错过了前世,又错过了今生,似乎所有的痛苦都是自己一手酿造。

  如何,能不后悔?

  两辈子,都是我错了。

  从不懂得珍惜为何物,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的少年,变得温和仁慈、深情似海,那是你,才能改变的我。

  从冷血君王变成盛世明主,那是你,才能做到的成就。

  你的付出,你的给予,已经很多,很多,而那时的我,却只想要你说那句话,那句违背你良心和誓言的话。

  如果能像现在这样,想得明白通透就好了,可惜当局者迷,不知顺其自然,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希望,奢望,而后失望,绝望,发誓再不给自己任何希望。

  那些曾让自己痛彻心扉的点点滴滴,如今回忆,却是如此甜蜜美好。

  若知有来生,若知你会不远千里百年的追来,我怎么舍得与你决绝。

  如果知道只需等待,便能在下一世相守,那么,无论多苦多难,我都会等下去,守下去。

  可惜,没有人知道,这前世今生的因果轮回。

  无论如何,是我错了。

  前世的执着,让你为难让你痛苦。而今生的放手,更让你做了那么多,追得如此辛苦。

  怎能不心疼?

  又怎能再错下去?

  “玉臣,这绝咒和羁绊之印其实根本解除不了吧。不然的话,在今生第一眼时我的那支箭就应该射中他了。”

  结果呢?

  明知是危险,不想看他的脸,不想听他的声音,躲了,逃了,远离了,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再追下去,已经放手了,却还是深陷其中,什么都改变不了。

  在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,都逃不掉,又何况是现在?

  也许从第一眼开始就已命中注定,无法再回头。

  既然逃不过就不逃吧,这本就是我的劫数。

  既然忘不掉就不忘吧,何必强求。

  此生此世,忘不了,来生来世,也忘不了。

  那又如何?

  只要他还追来,便不躲了,也不逃了。

  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能做到的事,下辈子,希望能够做到——跟他在一起,从第一眼见到的那一瞬开始,哪怕只有一天,也好。

  一路走来,心路艰辛。

  虞玦缓缓说完,戚漱卿沉默了。

  良久。

  “君上,真的……值得么?”戚漱卿哑声问道。

  虞玦微微一笑。

  “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。你是修行之人,当知道何谓佛?”

  戚漱卿又是一愣。虞玦接着道:“吃饭时吃饭,睡觉时睡觉。躲不过就不要躲,该来的就让它来,是谓佛。”

  说着这样的话,少年微微倾身,按在心口的手又一次指节发白。微笑仍在唇边,温柔美丽如昙花在夜色绽放。

  “若非所剩时间不多,我真想让他跟我一起回趟旧亓的长乐山,然后再结束这一生。两个人的两辈子,如果都记起来,才不枉今生重逢。”

  戚漱卿膝行几步,颤抖着手扶住了他。

  虞玦咬唇忍痛,身子微颤,靠在了他的肩头。

  “十月初五,他就会去的。”戚漱卿哽咽道,“到时候我会让他想起你们前世的所有事情。”

  虞玦按住他的手,心口剧痛令双唇发白,一时无法说话。

  戚漱卿颤着手扶稳他,低哑声音道:“君上放心,他想起之后我会让他去苏园,去枫林,去竹楼,去清波池,去……看看你,然后就会将他所有的记忆抹去,这是我答应你的,我一定会做到。这一世,我会按照你的心愿,让他毫无亏欠的度过余生。”

  下辈子,希望他也能忘了你,不再追来,不再打扰,不再纠缠。

  原本以为无心无情,永世孤绝是苦,却原来,这样的生生世世才是一种解脱。

  君上,是我错了,为什么要让你想起那些事,那个人。

  原本以为你会恨,会下定决心,却不料竟是悔不当初。

  上一世心竭,此一生应劫,这些都不该是你受的苦。

  可是,我却无能为力,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受苦。

  是玉臣无能,又不能护你周全。

  但无论如何,我都会在你身边,生生世世,守护着,陪伴着,直到最后的一刻。

  “玉臣……”低低语声响在耳畔,“谢谢你。”

字号 A+ A- 16
白色 粉色 绿色 黄色 夜间